一只瓷杯砸烂在地,茶水四溅。
在座好汉纷纷愕然看来,牛石却只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拭手上水渍,轻轻道:
“曲大郎为何一言不发?”
曲定春自入席来,一直一言不发仿佛木偶,眼下牛石问起,他终于有了反应。
在座的所有泼皮头头里,便是这两人势力最大,牛石钱多,曲定春名重,同时两人矛盾也最深。
场中一下收了吵闹,十来双眼睛注视着两人。
曲定春没急着说话,他仔细打量着在座的每一张面孔,挑衅、躲闪、忐忑、友善……神情不一,但从先前的言语神态早能瞧出,他们中的大部分与那牛石事先已有所默契。
就像自己。
曲定春目光迎向牛石。
“在场的许多朋友跟着你牛理事说话,曲某说与不说又有何用?”
牛石笑道:“牛某做事最重公平,人人把话说开了、说定了,也免得事后反复,曲大尽管说话。”
“翻一番。”曲定春摇头,“不是小数目。”
“奉神向来只怕少不嫌多。且牛某私以为钱唐尽得世间繁华,吞吐天下金银,咱们守着金钵钵,却要不着二两饭!缘何?”
他放慢了语速,字字砸下来。
“得钱少是因着分的人多!”
“街头厮混全凭一条烂命。”曲定春神情莫名,“钱,是拿血换来的!”
“曲大郎,曲大团头!”牛石连连抚掌,语气很是苦口婆心,“今时不同往日啦。盛和楼是说话的地儿,咱们今天把事说定了,出了这门,拿得出是善信,拿不出,也自有鬼神上门说理。何必你我张口闭口打打杀杀,见了血岂不徒增晦气?”
“牛社首好算计。那日我俩割肉下酒,你肥我瘦,斗狠下来,你伤了,我瘸了。如今,又要故技重施么?”
“曲大说的什么话?”牛石的笑仿佛钉在了脸上,“荣华富贵,横尸街头,从来各凭本事。”
“要没本事呢?”
“没本事你开什么堂口。”
…………
香醇的美酒,靡靡的丝竹,腰肢纤细的女子与烧得正红的炭炉,大雨隔绝了盛和楼,却也压不住楼里的熏醉与欢腾。
一片暖烘烘、醉醺醺里,两只木桶悄无声息地在各个角落、各个汉子间流转。
龙涛没多过注目,寻了个位置,斟了碗烈酒,望着戏台久久出神。
戏台上演着近来钱唐私下最时兴的曲目。
之所以是私下,概因这曲目名为《报怨恨变文》,讲的是一个自称“报怨恨”的侠客扫除占据长安城内荒僻里坊为祸一方的妖魔的故事,开头第一则便始于一间鬼宅。
只要不痴不傻就晓得这所谓《报怨恨变文》里子是啥,无外乎换了个名头,换了个地方,讲原本的故事。
遮遮掩掩反倒助长了流行,尤其是在那颗脑袋明晃晃挂在了城头之后。
各家酒楼茶肆勾栏没这则《变文》,客人都不爱上门。可若有这则,保准遭人举报,勒令整改。只有几家大酒楼,敢闭起门来上演曲目,生意也由此红火不少。有眼热的嘀咕,说谴人盯着举报的正是这几家酒楼。
瞧瞧。
在钱唐这个处处规矩的地方,拿规矩压人的处处皆是,可各显神通想要跳出规矩的同样处处皆是。
台上,一曲唱罢,妖魔殒命。
台下,两个保义团兄弟从大门方向进来,倚在出口,微微颔首。
龙涛举起碗中烈酒一口饮尽。
冷眼瞧着这满堂的暖烘烘、醉醺醺、闹腾腾。
拔出了藏在桌下的解腕刀。
…………
楼上。
气氛凝如冰沉如铁。
牛石自斟自饮,似胸有成竹;曲定春埋着脸,看不清神情,像在积蓄着什么。
楼外雨声哗哗,显得自楼下传来的咿呀唱戏声尤为幽渺,可就这些许幽渺落在席上如坐针毡的其他人耳中,却是格外地刺耳。
“甚么鸟腔,唱了一遍又一遍,不晓得犯忌讳么?!”
一个绰号“刀口蜮”的泼皮头头忽的一拍筷子,腾地起身。他语句含混,好似含着一口水。
“咱去叫楼下换上一曲,免得碍了酒兴。”
装模作样走向门口。
骂咧咧一推门。
撕拉
但见一张贴在门外的黄纸随之裂开,飘然落地。
霎时间。
楼下一直微弱却从来清晰可闻的种种酒宴欢闹声戛然而止,咿呀的侠客故事不见,取而代之的,是惨叫,是哀嚎,是砍杀。
门外一具尸体血流未冷,旁边的刀手循着动静回头,正与“刀口蜮”撞了个照面。
双方短暂一怔,同时动作。
刀手提刀冲来,和身捅刺。
“刀口蜮”反应迅速往后一跳,张嘴吐舌,舌头红透肿亮,舌面上刺青显眼。
“哈!”
怪异的吐气声掀起一股腥风,风里夹杂着数不尽无形的风刀,“铿锵”乱跳,于刀手拂面而过。
只一刹。
大蓬血雾飞洒,刀手似瞬间遭了凌迟,浑身血肉模糊,哀嚎倒地。
“刀口蜮”匆匆一瞥,没投去第二眼,心里只一个念头:哪一家发了疯?敢在盛和楼里动手!
目光不由自主转向了曲定春。
曲定春亦幽幽抬眸。
双方目光交汇的一刹。
无需多言。
曲定春猛然暴起,瘸腿难快,便奋力把自个儿扔了过来。
“刀口蜮”亦不假思索。
“哈!”
刀风又起。
几个挨得近的泼皮头头破口大骂连滚带爬躲避,曲定春却一点不停,侧身沉颌,硬生生冲进这千刀万剐,血雾向后飞溅,身躯却一往无前撞入“刀口蜮”怀中,两人一并滚倒在地。
他手脚并用按住了“刀口蜮”的挣扎。
“刀口蜮”张口吐舌,正要放出刀风,眼前一张血肉模糊的狰狞面孔蓦地放大。
砰!
这是额头撞断鼻梁。
咚!
这是后脑砸入地板。
“刀口蜮”已然不省人事。
曲定春猛地回首,半张脸皮肉外翻,可见白骨。
“还不动手!”
席间一片愕然,“刀头鬼”最先反应过来,他抄起酒壶,砸烂了邻座的脑袋。
下一刻。
大批刀手蜂拥而入。
除了有所默契又及时响应的,皆是挥刀就砍、逢人便杀。至于中立?你死我活,哪儿来中立?
眨眼,这富丽堂皇的雅间成了厮杀地、屠宰场,赫赫有名的坊间好汉手无寸铁、猝不及防被一一砍倒。
但钱唐总是藏龙卧虎,不乏能人异士。
有一唤作“神公”的泼皮头头,虽年过半百,却身姿矫健,接连闪过刀手扑杀,被逼至角落时,忽而站定,双手掐诀高过头顶,同时连跺三脚。
大喝:
“师公助我!”
他本来瘦如竹竿,衣衫又穿得宽大,行动起来处处兜风。此时,身形蓦地膨大一圈,宽松衣衫正好合身,摇身成个十足的壮汉。
似头公牛横冲直撞往屋外冲去。
照面正进来一个刀手,瞧见神公,红着眼,持刀合身撞上来。
刀子割破衣衫,却只在“神公”胸膛划出一道红线,自个儿倒被顶飞出去,砸烂了房门。
然而,神公的脚步也难免一滞,更多的刀手扑上来。一个抱住他的双脚,两个拽住了他的臂膀,一齐将他掀翻在地。被撞飞的刀手一声不吭爬起来,抄起旁边小火炉上的铜壶,用刀子撬开“神公”的眼皮,将沸水浇灌下去。
“啊!”
白气混着惨叫升腾。
神公撒开疯劲挣开束缚,捂着眼惶惶起身。
奈何剧痛里神气已散,没及时逃开,被刀手们拽倒,三、四把刀子扑上来,眨眼将他捅成了血葫芦。
“大哥!”
又一大汉浑身浴血踉跄进来,见着此幕,怒吼冲来,几个刀手抽刀要迎敌,神公迸起余力张臂将他们搂住,大汉顺势用抢来的刀子将他们胡乱砍死。
大汉搀起奄奄一息的神公,忙慌要走。
可刚回身。
迎面一条臂膀死死扼住了他的脖颈。
发力间。
臂膀主人结实的脊背舒展,背上大鬼纹身仿佛因饱饮鲜血而呲牙狂笑,正是龙涛。
他掐住大汉,腾腾几步,提力一举,又将其重重摁倒在大桌上,手里刀子抵住大汉腰腹,用力一送。
“神公助我!”
大汉怒目圆瞪。
刀刃才刺入肚皮,未及内脏便不得寸进,似被铁钳夹住,刺不进,拔不出。龙涛干脆放开刀子,利落操起桌上一根羊骨。
尖利断茬照着大汉面孔,狠狠凿下。
一下!
两下!
大汉嘴里“嗬嗬”吐着血水,伸手去扣龙涛的眼珠,龙涛更是凶横,竟张口咬住大汉手指。
三下!
四下!
……
血珠乱溅,烂肉飞起。
直到大汉手脚软绵没了动静,龙涛终于停手,吐出口中断指,急促喘着气,抹了脸上血污,抬头四顾。
曲定春寻回了自己的拐棍,作了榔头敲断了敌人的腿后再敲烂他们的脑袋;“刀头鬼”和“塞凤雏”双双纠缠在地,死死掐紧对方的脖子……屋内血流满地,又被无数只脚践踏得烂糊粘滑,双方便在这一室之内,在这满地血泥里拼尽一切厮杀。
终究是有心算无心,“神公”、“塞凤雏”……一个个街头好汉挨个身死,除了……
行走江湖不宜太肥,牛石艰难解决了两个刀手,浑身赘肉都在打颤,可未及匀上一口气,便正对上龙涛凶戾的眼神。
他悚然一惊,踉跄后退时脚下踩着碎瓷片。咚!两百来斤重重砸地。可顾不上喊疼,在血泥腻滑的地上扑腾几下,勉强撑起身子,那龙涛已然提刀站在了眼前!
慌乱中,捡起一根不晓得哪里掰来的棍子,胡乱挥舞。
却被龙涛一把攥住。
唯见刀子高高举起,旋即,快快落下。
“二郎!”
一只手伸进来。
“罢手。”
曲定春低呵着,紧紧抓住了刀身。
然后推开了杀红了眼而今稍稍清醒的兄弟,站在了牛石面前。
双方相较一如先前,曲定春胸膛还在急促起伏,脸上被刀风刮得尽是烂肉,浑身是血,宛如恶鬼;牛石虽衣衫脏了些,肥肉抖擞了些,但瞧来仍旧体面如富家员外。
两人默然对视一阵。
曲定春缓缓俯身把牛石搀扶起来按在座上,手上鲜血染红了那身漂亮蜀绣。
“对不住,牛理事,让你见了血。”
“曲大要杀我?”
“足下已是鬼王侍者,谁敢杀你?!”
“你要如何?”
“牛理事先前的话,对!也不对!钱少,确因分的人多。但街面上有街面上的活法。”
“钱!”
厮杀已然结束,倒下的多,站着的少,放眼没一个囫囵好人,人人佝偻,个个浴血,喘息着似串鬼影耸立在曲定春身后。
“我们拿血跟你分。”>> 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