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sp; 然后他们三三两两地散开,又开始迈着一种悠闲的步子在街上来回晃荡,却没人说话。整座城里,弥漫着诡异的寂静。
我以为居住在城市里的人大抵是如此的。因为我曾遇见过文定门的人。他们就是给割掉了舌头---那么他们的城市里也一定寂静无声,只有像门主和少门主那样的人物才能发出声音,说出话来。
于是我抱着无双站直身子,在大街正中朗声道:“诸位父老乡亲,谁知道大夫在哪里?”
我这么一说话,本已经散开的人们忽然又齐刷刷地转过身来看我,脸上更是露出惊骇欲绝的神色来。然后他们又开始交头接耳,以万分不可置信地语气窃窃道:“他怎敢这么大声的说话?!”
然后人群之后便有一队拿着生锈短刀的人急匆匆地跑过来,向我厉声喝道:“谁敢在此喧哗?!”
我见他们都穿着和外面守门人同样的土黄色衣服,眼睛里透着冰冷又残忍的神气,就知道他们决计不是好人。无双在我胸口低声道:“我们还是走吧,这些人都好可怕……”
我想了想,生平里第一次犹豫起来。我不愿意和这些奇怪的人打交道,而且他们也许会抢走我的银角子。可如果现在跑开,无双会像那个女人一样死掉,再不能陪我。
我想,师傅要我去江湖历练,见识些不一样的东西,大概就是这些事情。可为什么,明明遇到了一个让我觉得很舒服的女孩子,却又会发生这么多令人不舒服的事情呢?
那些拿着短刀的人一步步进逼过来,然后说道:“这小子一定是和先前那些人一路的,我们捉住了送给城主审问!”
街道上穿着黑白色衣服的人见此情景,都呼啦啦地散开,为我们空出了一片场地来。他们站在一边伸长了脖子默不做声地看着,眼睛里是罕见的兴奋神色。
我只好把无双轻轻地放在地上,又拿下她那只紧紧拉着我衣袖的手,从腰间抽出我的木剑来。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先前那个少年一样干净利落地杀死他们,可我想起了师父的那句话来:我师承剑派。
于是我挺直身子,右手握住剑柄,令那剑身朝下,认真地行了一礼道:“在下吕无香,师承剑派。多多指教。”然后我将那木剑平放着持在腰间,只等他们靠近了就一剑刺出去。但我刺不死一只母鸡,我也不晓得我刺不刺得死一个人。
可是就在这时候那个少年又出现了---他忽然出现在路旁一栋高高的三层木楼上,然后跳下来,大戟在空中划过一道明亮的弧线,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的头颅就冲天而起,从站立的躯体中喷出一道血柱来。
他的脸上带着快活的神气向我大叫:“来啊,快跑,跟上我!”然后又一挥大戟,吓得后面那几个人抱头鼠窜,口里大喊道:“杀神又来了,杀神又来了!”
周围的人们见到此时地上的两滩鲜血,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,只是呆呆地站立在那里,看着我抱起无双同他一起跑到另一条窄些的街道里,然后七拐八拐地穿过几条小巷子,跑进一片杂草丛生的大圆子里。
圆子里有一栋破败的房屋,可即便破败了,依旧比我和师傅居住的那房子要好。我们跑进去,那少年从一边挪来门板堵上门,然后才将他的大戟插在地上,冲我快活地说道:“多亏遇见了你,好人,我觉得杀这些人比杀那些不肯拆迁搬走的人痛快多了!”
可我这时没有心思听他说话,只是将已经昏迷过去的杜无双放到地上,然后问他:“你知道哪里有大夫吗?”
于是他也蹲下来伸手在无双的头上摸了摸,然后缩回去道:“真烫!”
我也摸了摸,说:“我师傅救过一个女人,就是这样子死掉的,那时候没有大夫。”
他忍不住又伸手去摸无双的脸颊,然后说:“她可真漂亮。”
然后他又伸手去摸摸无双露在外面长长的腿,说:“这里也很烫。”
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,脸颊上也开始发红,就像无双一样。我担心地抬手碰了碰他的额头,问:“你也得病了吗?”
他奇奇怪怪地笑了笑,挪到一边,然后从衣服里摸出一颗蓝色小药丸递给我,说:“以前我病的时候艾可大人就给我吃这东西,然后就好了。你也给她吃。”
我说:“我没有给人吃过这东西,还是你来吧!”
于是他就轻轻地用手掰开无双裂了许多小口子的嘴唇,将那药丸捏碎了撒进去,又把无双的水袋拔开,将水都灌了进去。做完这一切之后无双还是没有醒,于是我们两个人就蹲在旁边看着她。
窗外的日头开始斜了,原来就不大明亮的屋子里变得更暗,然后连最后一缕阳光也从地上移走,跑到墙壁上,最后渐渐变淡,变成苍白色的月光。
无双依旧没有醒,月亮的光照在她的脸上,她的脸也变得惨白。
我们的脚都开始发麻,可是依旧看着她。那少年忽然说:“我叫艾布。是艾可大人给我取的名字。”
我想了想,说:“我叫吕无香,我师傅叫吕洞宾。”
那少年歪了歪脑袋,也想了一会,然后说:“艾不好听,吕好听,那我以后就叫吕布。你知道吗以前有个很厉害的将军也叫吕布,我以后只想做像他那样的大将军,杀很多人,建功立业。艾可大人说那叫一将功成万骨枯。”
我伸手去摸了摸无双的额头,小声说:“我只想让她醒过来。”
可是这时候,无双的额头已经冰凉了。
离开师傅的时候,我曾想做一个名动江湖的大侠。可是到了此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什么都做不了。我有了一个喜欢的女孩子,可是我看着她死掉了。
吕布在一边喃喃自语:“怎么会这个样子?怎么会这个样子?”
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再和他说话,就去门口找那些破掉的门板,然后对吕布说:“把你的刀给我用一下。”
他好像很惊讶我可以这样平心静气,就呆呆将他的大戟递了过来。以前我常常给师傅劈柴,我的力气很大。所以拿起这把大戟的时候,我只觉得有一点点沉而已。后来才知道,那大戟是什么玄铁画戟,重一百四十七斤三两六钱。
我像以前给师傅做棺材一样,用大戟来削木板,削出接口,然后把它们拼紧-----就像师傅活着的时候教我的那样。
那时候师傅常常说,以后你做不了大侠,做一个木匠也是好的。你把木匠的手艺学好了,为师死了以后你可以给我做一口好棺材。
我觉得我给无双做的这口棺材和师傅的一样好。
然后我把无双凉冰冰的身子抱起来,放在里面。她的身体很轻,缩在棺材里很小,还没有我高。然后我盖上盖子,坐在棺材旁边想事情。
吕布他看着我做完这一切,问我:“你……打算把她埋在哪里?”
我想了想,起身拍了拍小小的棺材盖子,然后找来屋子里留下的破布条,在棺材上打结,说:“哪都不埋,我要她陪着我。”
然后我把棺材系在自己的背上,紧紧勒住。
无双在里面很轻,棺材也很轻,我一点都不觉得沉。
吕布拄着大戟看看我,然后呆呆地说:“你疯了。”
我转头对他一笑,我想当时会有月光从我的牙齿上掠过去,那光一定很冷。我提起腰间的那柄破木剑,背着无双走出门去。
吕布在身后问我:“你要去哪?”
我头也不回地说:“我要杀人,我要给无双报仇。”
他急忙冲出来在满是废墟的院子里拦住我,说:“他们那么多人,即便是我都会杀的手软。上次回去以后我对艾可大人说不要再拆人房子了,他就说我心地不纯净,派人来追杀我-----你这样出去,我们两个都要死掉的!”
我握住他横在我面前的大戟的杆子,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他:“你活着的时候,每天都做什么呢?”
他愣了一愣,然后回答我:“练武,吃饭,睡觉啊。”
我笑了笑,说:“那么死了也不过是一直睡觉而已。你练了十几年的武,吃了吃几年的饭,睡了十几年的觉,每天都这样过,不会有什么新鲜事,和死掉有什么区别呢?”
吕布张了张嘴,不说话了。我又去推他的大戟,要他别挡着我的路。这时候他的眼睛忽然一亮,对我说:“不行,你还是不可以死---我们还有新的事情要做!”
我停下来看着他,等他说话。于是他连忙道:“你现在去,只能杀一两个人而已。你等些日子,我们练好功夫,就可以杀光满城的人。”
我的胸口原本像是有一块大石头堵在那里,让我很想用自己的胸膛去撞上些什么尖锐的东西,把那大石头戳破。
可是现在听了吕布的话之后,我忽然觉得,那大石头虽然还在,但是它自己在胸口涨了起来,抵得我的心又痛又舒服,让我很想深深地憋一口气,再用力地吐出去。
我从前觉得,一个人伤害了我,我就可以再去伤害他。这样两个人不亏不欠,天经地义。但是现在我发现,原来一个人伤害了我,这感觉是可以在心里被无限扩大的。大到我可以,拉全世界陪葬。
于是我松开手,走回到屋子门前积满了灰尘的台阶上坐下,从包裹里摸出那本传奇小说,借着月光看。
今天是正月十六,满月正圆。>> 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