步路就觉得疲惫,可他的确感到累了。尘世!这个词如有魔力。只要置身其中,就会满面烟灰、风尘仆仆。
闹市区近在眼前。在那片霓虹灯光中,他的确捕捉到了他想要的声响。出现在这儿的面孔更像是活人。他们会对着橱窗张望,也会对路过的罗彬瀚作出些反应。身处这样的环境中时,罗彬瀚觉得自己像只逐渐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蜥蜴。环境温度上升了,他的身躯与头脑也就迅速地适应环境,保持一种让人觉得他十分合群的姿态。他的脸上挂出和周围相似的放松畅快的表情,冲路边吐舌头的宠物犬吹吹口哨,又抓住差点落到扶梯外的气球,把它还给那个惊叫的小女孩。当他这么做时,那女孩非常高兴,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。
他心想她应当过得不错,要么就是他演得很好。俞晓绒这么大的时候从不会用这样的表情看一个成年的陌生男人。她总是有一股精明警觉的劲儿在。真是人小鬼大。可是话又说回来,在某方面精明过头也许会导致在另一方面糊涂透顶。他总是时不时地担心她。当他在寂静号上时,这种担心被暂时遗忘了。现在他却找回了这种思绪,并且发现它丝毫未曾减轻。那些梦魇。那些恶意与潜伏的阴影。尘世!
“小心。”他心不在焉地对那小丫头说。
小女孩和她妈妈走开了。罗彬瀚依然盯着那个鲜艳的橙色气球,似乎想确定它不会突然爆炸。他又听见一阵小孩的笑声,于是转头去寻找。在快餐店的玻璃窗后头,他一下看见了五六个大概在小学年步龄段小孩子。他们全穿着不一样的衣服,由一个年轻女孩带着。她的年纪绝不应当是这么多孩子的母亲,罗彬瀚觉得她更像是老师或保姆。
她保持着小学教师式的亲切的笑容,然而难掩眼角的疲倦。要一次性看管这么多孩子肯定相当不易,透过落地的玻璃窗,罗彬瀚能看见她在桌子底下悄悄舒展双脚,把脚后跟轻轻抽出窄狭坚硬的皮鞋,再不情不愿地塞回去。
他觉得这一幕有些好笑,可是偷看显然并不礼貌。当那位疲劳的年轻保姆看过来时,他迅速地别开视线,佯装自己一直在研究他们头上的新季产品广告牌。他本以为这足以使他摆脱嫌疑,可是那年轻保姆仍在盯着他。她是觉得他形迹可疑?罗彬瀚没法再装作看不见了。他只得跟她对视,打量她大致是鹅蛋型的脸孔,稍有些短宽的下巴,眼角有轻微斜吊,使她在青春美丽中带着一丝强硬。可是她精致的齐刘海与娃娃领衬衫却显得很乖巧,更像是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女学生会穿的衣服。
罗彬瀚很确定这个年轻女孩不是自己那众多亲戚中的一员,至少不是在他认识的范围内。可是她盯着他的眼神有点不太对劲。不是对潜在危险的怀疑,不是对陌生骚扰者的嫌恶。那是一种在回忆和辨识着什么的眼神。
他肯定让她想起了什么人,不管是不是他本人。意识到这点后罗彬瀚立刻准备离开,他甚至看见那年轻保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。可是她并没有真的从店里走出来,而是满脸震惊地留在原地。她的样子叫罗彬瀚也觉得吃惊,差点就拔腿逃跑。紧接着他注意到了自己的误解——她不是在看他,而是他身后的什么人。
罗彬瀚扭头朝后看。他身后全是刚从扶梯上来或下来的人,至少有几十个人可能是被注视的对象。然而罗彬瀚觉得自己好像只瞧见了一个人。一个把周围声音与色彩都吸收掉的黑洞。当他看见那个穿着橙色工作服的背影时,穿梭于周围的人群的确又变成了透明稀薄的幻影。她披散的黑发只到后背下部,却在罗彬瀚眩晕的视野里无限地向下延伸。一架闪耀着奇异晶光的黑色悬梯,朝着不可知的深处滑落。
他跑了过去,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膀。在他真正触及对方以前,她已经先一步开始转身。流畅轻盈得好似旋舞。罗彬瀚在刹那间好像看见高中时代的周妤在和他跳交际舞。一个临场呕吐的舞伴。一次让旁人大跌眼镜的救急。她在舞曲中回旋。回旋。回旋。好像并没有什么舞伴。她至今仍在孤高地独自回旋。
“罗彬瀚?”披散着头发的陈薇说。她的神态平和可亲,眼睛却冰凉可怕。
“……陈薇。”罗彬瀚说,“我有点事找你。”
陈薇的眼睛依然没有变化,像是两块镶嵌上去的人造物。她脸上的其他部分却浮现出真切的惊讶。
“找我吗?”
“我们换个地方再谈。”罗彬瀚说。他还不完全清楚自己在逃避些什么,但却十分果断地抓起陈薇的手臂,冲向通往下层的扶梯口。身后并没有谁叫他停下。>> 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