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使一个脑子有病的人改变想法绝非易事。他们的逻辑自成体系,并非纯靠辩论就能说服。马尔科姆曾给詹妮娅讲过一个疯子的故事:他们经过一座村外的孤桥,有个疯子拦在那儿,声称他们偷了他的宝藏。那是个浑身烂疮,举止异常得不容分毫误解的可怜虫,因此没人会错想成是讹诈。
不知怎么,在场所有人好像都读过些关于精神病人的介绍,成了说服精神病人的专家。他们好声好气地哄他,脱掉衣服证明自己身上没藏着那个宝藏,甚至编故事说他们正在追赶一伙儿可疑的盗贼。他们讲的故事要比那个疯子生动多了,绝对得要多可信有多可信,要多逗乐也有多逗乐。他们依照专业的建议,先完全顺着对方的话说,再轻而易举地扭曲成自己的意思,试图叫这个脏兮兮病殃殃的可怜人让路。可是不成!甭管他们怎么巧舌如簧,那疯子总是兜回原点。最后他认定,他们非但偷了他的宝藏,并且还把它藏在了肚子里。他甚至想让他们张开嘴,让他把手伸进去掏一掏。那份古怪的偏执与朦胧的恶意骇住了他们几个外地的游荡者,于是他们果断地溜走了,又往前走了好几里路,从另一处浅滩过了河。
詹妮娅永远记得马尔科姆说这个故事时脸上的神气。他望着天,手里握着的几颗抛光石珠撞得咔哒响。最后他同她承认,人们常说疯子是偏执的,只相信自己说的故事,其实并不尽然。至少有一种疯子,自己也不把自己的话当真,在他们内心尽管有某种极度偏执的念头,他们也并没有丧失常人那样矫饰和掩盖的本领。所以精神病人当然也会撒谎,也会灵活地变更自己的疯话以符合他内心真实的冲动……就和所有正常人一样。
也许那疯子想要使我们害怕,马尔科姆这么猜,也许他只是不想让任何人过桥,或者想证明所有人都辜负了他。所以无论那个关于失窃宝藏的故事如何编造,最终它都不会让人满意。单纯在口才和话术上赢过一个精神病人并不能真的让他信任你,除非你迎合的是他藏在心里的那种欲望,憎恶或喜爱,暴力或讨好。这种现象里头也许有某种道理,精神病学上的,心理学上的,甚至是人类学上的,但当她那富有艺术家气质的父亲谈起这件事时,它显出一种叫人毛骨悚然阴森色彩——这难道不是噩梦特有的逻辑吗?不管你怎么努力,情况都注定要恶化下去,因为这场梦的动机就是要使你惊恐。他们最后都陷入了沉默,假装这个故事和别的“流浪壁画家冒险记”没什么不同。
詹妮娅不觉得自己能真正说服罗得。她有时会想科莱因看起来并不蠢——真的,一个不蠢的人却相信通过虐待与侵害儿童能够延寿,这怎么能说得通?可是……如果那是一种扭曲的怨恨,对于自身逐渐衰老而幼童却生命力勃发的怨恨,对于自己正逐渐丧失重要地位的怨恨……她不知道。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科莱因真实的想法,甚至科莱因自己也不知道。这世上对自己内心一无所知却编出一堆大道理的人难道还少吗?
但是眼下,詹妮娅知道罗得对什么事情有兴趣。她说她老哥见过科莱因时,罗得脸上有种奇怪的近似于恍悟的表情。“你在撒谎。”他嘴上这么说,但掩饰不住自己对这个信息的满意。这家伙佯装的本事其实有点蹩脚,詹妮娅在心里想,难怪连她老哥那样的人都能识破。
她的双肩压下来,摆出不屑一顾的样子。“信不信由你,但我哥哥的确见过科莱因。他在非洲的时候遇到了奇怪的事,”她顿住语句,给要说的话制造出一点犹疑,“我……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,我觉得科莱因当时不可能也在非洲,但他描述了很多细节……我觉得他的确见过近期的科莱因。”她脸上浮现出一丝惶惑的怒气。“他所见的那个科莱因想让他加入某种活动。他拒绝了,马上就从非洲回来了,但是——”
“什么样的活动?”罗得打断她问。瞳孔深处仿佛亮起了一层暗绿的荧光。
“没人会知道答案了。”詹妮娅说,差点就屏住了呼吸,“你杀了他。”>> 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