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方也是他所见过的人最温柔亲切的人。他也想着少年所说的话。因为有能力做坏事的人很少,所以做坏事也没关系——那难道不更叫人失望吗?这样的生活要永远持续下去,持续下去,直到老鼠泛滥成灾,农田一片荒芜。他专注地想着这一幕,仿佛自己也噩梦过那样的景象:在云海中飘荡的血色,荒芜不毛的农田,还有在绝望中锐鸣奔突的鼠群。他想得那样专注,连难过也忘却了。总有一天,他胆怯地低声说,数量会失衡……
但那将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。少年指着涂有红字的闸门说。在此以前,这样的事就会在每一个族群里反反复复地发生。但是小刍并不需要太过担心,因为对于个体来说,生命非常短暂,能够经受的苦难也是有限的。而无论活着的时候有何差异,死去后却都是平等的,都会得到永恒的宁静。
小刍从未听到他的同龄人这样谈论死,他觉得有点害怕,同时却也强烈地感到不公。无论死后得到什么样的平等,生前遭遇的事情却无法改变呀!小刍想起汽修工人们无聊时所看的那些老电影,那些关于侠客们惩恶扬善的故事。他终于意识到,那些关于公平的观念或许并不是父母告诉他,而是他从故事里看来的。可是那些故事叫人看得很舒服。而坏人如果寿终正寝了,那又有什么好高兴的?
仿佛是早就等待着他这样提问,少年露出了微笑。“因为会误伤到没有犯错的人。”他说,“就像是天上的陨石掉落下来一样。如果为了让坏人遭报应,也可能会伤害好人的话,还会想这样做吗?”
小刍迟疑着。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蔡绩。可是,如果能够让害汽修店关门的人倒霉,蔡绩自己也会愿意付出许多。
“那么,”少年又接着问,“如果想要让好人得到善报,也必须给坏人同样的好处,就像把他们放到同一个天堂里去。你会愿意这样去奖励好人吗?”
这一次小刍摇起了头,没有一点犹豫。这是自然而然的反应,一点也没有掩藏的必要。少年端详着他,最后说:“既无法走向这一头,也无法去往那一头。于是你们就被困在了这里。”
少年说着,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。小刍明白他就要离开了,而且——今后恐怕再也不会见面了。他的心中涌起强烈的不舍,少年却从琴包的侧袋里抽出一本记事簿,撕下其中的一页递给小刍。
“如果有一天你决定要做出选择,就去这个地址吧。无论是想惩罚坏人还是保护好人,都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诉给那个工程师。他一定会答谢你的。”
小刍接过那张纸条。纸上的字迹非常端秀,就像是专门学过书法的人。他怀着惊奇与迷惘读完上面的字。路灯在他头顶亮了起来。
他抬起头,少年已经走了。小刍把纸条折好,放进书包最深的口袋里,这才慢慢往回走去。当他走到路灯之间的昏暗地带时,蹲在附近抽烟的两个人突然冒了起来,一前一后地拦住他。他们都是高大的成年男人,脸部背着光,小刍只能看见其中一个手背上纹着蟒蛇似的图案。
“你在那地方站着干什么?”其中一个人问。
小刍吓得带住了。另一个人拽过他的书包,又揪过他胸前的名牌。他把手伸进小刍的校服裤兜里,从里头掏出他的公交车卡。书包被撕开了,抖出所有的课本与笔记。有纹身的人用脚踢了踢,书堆四散滑落。
“是个小屁孩!”那个声音说,四野里回荡着他可怕的笑声,“蠢得跟头猪似的。滚吧!”
小刍已经说不出话来。他机械地用一只手抓起书包,另一只手则尽可能地揽过课本——只是尽可能,因为有好几本已经落进了幽黑潮湿的草甸里。他满身狼狈,含着眼泪逃了出去,回到家后又挨了父亲的一顿皮带。夜里,小刍从夕阳、农田与老鼠药的梦境中醒来,看见窗外的星星在闪烁着。老鼠药。他迷迷糊糊地想着。还有陨石。他悄悄下了床,从书包里翻出内页的纸条。那纸条竟然是真的。所以少年对他说的话也是真的。这时他下定决心要去寻找旧船厂。
复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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