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开放,所有居民的语言得以被他理解——凭借妖物的协助,他最终得以在遵守戒律的条件下寻回失落之剑,完成自己最后的考验。与此同时,作为提供帮助的回报,妖物要求他替自己完成一次重要的祈愿仪式。它告诉山愿之子,这次仪式是为了将它死去的子嗣重新指引回尘世中。换句话说,是将死者复活的仪式。”
“魔怪之王让山愿之子立下誓言,将在仪式期间服从它的命令,为它抵挡一切试图干扰仪式的反对者。起初,出于信守承诺的品德,山愿之子驱赶了一切前来阻挡的妖物。但是魔怪却欺骗了他,向他隐瞒了复活仪式的必要步骤——它要复活的死者灵魂,实际上掌握在另一位同样强大的魔怪之王手中。当它为了完成仪式而杀死那位同类时,天地都发出哀泣,荒野上的草木全部枯死,山林被永恒的白雾笼罩,原野则变得暴雨不息。直到居民们也向山愿之子发出质问与诅咒时,他便不再向魔怪之王表示尊重了。最终,一个失去家园的居民试图破坏仪式,魔怪要求山愿之子将这个敌人杀死——于是山愿之子拔出寻回的礼剑,将领主的喉咙割断。领主失去了语言的能力,也就无法施展出自己的魔力,就这样倒在地上死去了。”
“自此,因他到来而引起的祸乱消弭了,魔怪之地的居民不再将责任归之于他;因为寻回了失落之剑,许多年后旧王国的秩序也终于得以恢复,圣人们认可了他所经受的考验,使他得以晋升到更高的境界。然而,这种晋升无法弥补其破坏戒律的部分,以至于他在回归故土后立刻遭到永久性惩罚:因为未能公正地对待他人,与生俱来的法眼最先失去了辨别真伪的能力,再也不能使心怀恶念的人自行退去;因为造下了杀孽,所有使用过的剑被全数抛弃,所有曾经掌握的剑术全都被遗忘;因为向他人立下了伪誓,从此也几乎不再说话,更不能再发出任何誓言。牺牲了这三种能力以后,他对戒律的违背才被天地所原谅。”
一口气说到这里以后,院长终于停了下来。两人长长久久地沉默着。最后蔡绩说:“需要这样吗?”
“嗯,这就是所谓的‘因果必现’。”
“但是,他也没办法做出更好的选择吧?”
“从一开始就不要立下誓言——或者什么也不做。对于这种两难的局面,从一开始就不涉入是他们最好的办法。”
蔡绩还想再争辩些什么,院长却看着他说:“为什么要在意这个人被惩罚的事呢?”
“因为听着不公平啊。”
“只不过是模式的选择而已。既然是自愿修行并且从中获得神力的人,不可能以普通人的道德水准来审查。要是不采取这样严格的机制,对于圣人们而言也太轻松了,会出现很多麻烦的。”
院长的声音听起来既冷淡又绝情,一点也没有对“山愿之子”的怜悯——既然如此,为何要把这个人讲得那么像个完美的英雄呢?蔡绩刚想这样问,院长就说:“我也有一个问题。”
“啊?问我吗?”
“嗯。如果说,换成是你作为魔怪之王,被这样一个圣人杀死,失去生前拥有的一切,只有魂魄滞留人间的话,你会想要报复对方吗?”
当然不会。蔡绩想这么说。可是话到嘴边时却说不出来。即便是个世所公认的好人,要是伤害到自己头上的话,怎么可能不想报复呢?但是,何必要去替坏人设身处地?
“我又不是妖怪。”他嘟囔着说。
“不好说呢。”
院长把竹枝放去一边,起身走向竹棚檐边。暗夜之中,她的眼睛像沾上雨丝的玻璃般微微发光。
“死亡是什么呢?对于凡人来说,生理机能终止,意识的连续活动立即结束。但对于极西之地的魔怪而言,意识本来就不是依靠身躯而存在,而是靠身躯来具化。这两者的区别,正如舞台上的木偶与背后的操纵者,即便将木偶毁去,也不过是将操纵者从舞台上驱逐出去。同样的,死亡不过是将妖龙从尘世中放逐,戏中虽然没有了角色,观者却仍在舞台之外。而且……”
“而且?”
“……庄周梦蝶。”
“啊?”
“就像是庄周梦蝶的感觉。生物的思考方式是由身体形式决定的,自以为蝴蝶时只会翩飞于花丛,自以为庄周时则视蝴蝶为幻物——不过是短短的一季之虫而已。那么,身在舞台的木偶,还有身处戏外的观众,所思所想的境界是相同的吗?生时受肉而为妖龙,死后则为鬼神,即使不归于虚无,也只将生者视为蝴蝶而已。”
像是院长的语言化为了幻梦,自棚外的雨雾中飘来一股幽冷的芳香。蔡绩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,恍惚间以为自己正坐在一片荒寂无人的花园中,无数香草在幽暗处舒展。可他睁开眼睛寻找香源时,庭院中只有细长稀疏的竹影,在风雨中微微地颤摇。独立棚前、脸色苍白的院长就像是一个从竹林里走来的幽魂。她低低地说:
“那个东西一直想要回来,只是没有合适的位置。既然不愿意彻底脱离尘世,也只能记住身为蝴蝶的感觉。把从尘世中脱落的魂魄放进自己搭建的舞台,又仿效着生者的行为做梦,像这样,依托着对尘世的记忆,只为脱落者而存在的影城——这不正是人们所想的死者之世吗?”
雨渐次地止住了。竹林外的暗草中传来不知名的鸟鸣,犹如野鬼在凄凉地吟哦。蔡绩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起来,想要去看是什么东西啼叫,可紧接着他又坐了回去,不敢去聆听,去细想过去那场几乎将医院摧毁的暴雨,还有暗雨中如同鬼怪嚎叫的风声。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。
(本章完)>> --